艺术家可以做哲学家、宗教家、科学家不能做的事。艺术家是浪子。宗教太沉闷,科学太枯燥,艺术家是水淋淋的浪子。他自设目的,自成方法。以宗教设计目的,借哲学架构方法。然而这不是浪子回头。而是先有家,住腻了,浪出来,带足哲学、宗教的家产,浪出来。不能太早做浪子,要在宗教、哲学里泡一泡。
人类总是以误解当作理解,一旦理解,又转成误解。艺术家要留一份“神秘感”,保护自己。你自以为君子坦荡荡,结果呢,招鬼上门,引狼入室。
我的见解是:唯一流才有成熟可言─你们去考察最伟大的艺术家,几乎全是这样的,有的明显些,有的含蓄些。
诗、艺术,有波斯风、有中国风、法国风,但不要纠缠于地方色彩。可以有现实性、针对性、说理性,但不要沾沾自喜于反映时代,不要考虑艺术的时代和区域。
世界是通俗的、呆木的。艺术家打动这个世界,光凭艺术不够,凭什么呢?韵闻、轶事、半真半假的浪漫的传说(宗教要靠神话,历史要靠野史、外史,哲学要靠诡辩),说到底,艺术、宗教、历史、哲学,能够长流广博,都不是它们本身,而是本身之外的东西。
艺术家,是世界公民、无政府主义者,对各国文学都要关心。
艺术家的精神是酒神的,行为是舞蹈的。软骨病不能跳舞。艺术的宿命,是叛逆的、怀疑的、异教的、异端的、不现实的、无为的、个人的、不合群的。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、顺从的、牺牲个人的、积极的、目的论的、群策群力的、信仰的─其实就是政治。一个艺术家笃信宗教以后,是写不出东西的。
文艺复兴是一笔糊涂账,宗教把艺术全算到上帝账上,艺术家把功劳归自己。我以为赢家是艺术家,上帝也没输,输的是银行。
凡一个正式或非正式的文艺复兴,都是浪漫的、人文的、重现实的、异端的。中国的文艺复兴,一是春秋战国,一是唐代,另一或可说是五四运动。
艺术家的自觉,始自贝多芬:“我是艺术家!”古代艺术家之所以伟大,那是本能的自觉。贝多芬是理性的自觉。
所以天才者,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。拿了你的东西,叫你拜倒。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,光荣的。莎士比亚是强盗王,吴承恩这强盗也有两下子。
认识自己的风格,是大幸事,很多人一辈子不曾享受这种幸事。但找到后能否成功,还难说。
任性,要看任什么性。伟大的性,要任,大任特任。……但话要说清楚:先要通情达理。所谓情,是艺术的总量,理,是哲学的目的。你不通不达,是个庸人;既通又达,充其量二流三流─我所谓通情达理,是指这个意思。如果你自问已够通了,够达了,那就试试任性吧。
现实生活中用不完用不了的热情,用到艺术中去。艺术家都是热情家,热情过盛,情种如歌德、华格纳,也还是把最浓的情用到艺术中去。
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是宗教。放下屠刀,不成佛,是艺术。
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是宗教。苦海无边,回头不是岸,是艺术。
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,艺术是现款,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。宗教说大话不害臊,艺术家动不动脸红,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,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,宗教说了不算数,艺术是要算数的,否则就不是艺术。
西方文艺复兴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异教的,是广义的新教精神的体现。取旧材,表达自己的艺术观念,我以为是假借名义,比直接发挥更大胆。
陈子昂: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这是一种艺术的态度。艺术的态度是瞬间的、灵感的、认识变化的,此外是日常的、生活的基本态度,健朗的态度。艺术态度、生活态度,都要保持平衡、健朗。这是生活的基调─前见古人,后见来者─是所谓教养。教养何来?艺术教养出成的。艺术和生活是这样的关系,不相扰。但艺术教养可以提高生活。
画家如对世界文化缺少概念和修养,文人画就没有了。对文学、文化没有素养,会愈来愈糊涂。两例:毕加索、夏卡尔。夏卡尔是糊涂人,愈画愈糊涂,晚年总是重复,毫无意义。毕加索晚年,才气尽,习惯还在,但他内心清楚:他画不好了,脾气坏。这悲剧,说起来是命。我说,是他们画画跟世界文化与精神的管道阻塞了。光靠画画的通道,通不到的。
现在再看毕加索、马蒂斯,过时啦!看希腊,不过时。为什么?很简单。服装要过时的,裸体不过时─两个乳房,过时?论原理,艺术最好是像裸体。盐巴,总是咸的。艺术,最好的是人的─人性,人的本性。
艺术家纯粹是人间的,不是天堂地狱的。天堂地狱,没有深度。只有在天堂地狱之间,人间这一段看深度。谁把这深度处理好了,能上天堂,处理不好,下地狱。抱着希望进天堂的艺术家,是二流的(被奉为一流)。一流艺术家知道没有天堂地狱,知道并无其事,当做煞有介事,取其两点成一线,这一线,就是他的作品的深度。这种人,我称之为在绝望中求永生。要划分,世上大艺术家都是在绝望中求永生。贝多芬就是。
音乐不能讽刺任何东西,没有“他妈的进行曲”。弹一曲琴,能把你的仇敌气死吗?音乐是纯粹的,这是它的弱,也是它的崇高。
我的看法,你要做政治家、教育家,你就去做,别做艺术家。拿破仑指挥军队,贝多芬指挥乐队─这很好嘛。要拿破仑指挥乐队,贝多芬指挥军队?
道德在土中,滋养花果─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。道德力量越隐越好,一点点透出来。
艺术的功能,远远大于镜子。艺术映见灵魂,无数的灵魂。
我反对“主义”,一个艺术家标榜一个主义,不论什么主义,态度非常小家气。
艺术是点,不是面,是塔尖,不是马路。大艺术家,大天才,只谈塔尖,不谈马路。